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谷文昌的兄弟情(致敬革命前辈)
2021-04-27 人民网 7881

    1949年初的太行山,峡谷里的树大都光秃了,仍有几片红枫在枝头漫舞,抖擞着精神,像要与寒风再斗三百回合。

  原平原省林县(今河南省林州市)石板岩乡郭家庄一处农家,烤红薯香味四溢。农民谷文德出口的话,却显得有几分苦涩:“哥啊,你为何要自愿报名……”

  他们说的是家事国事天下事。这年元旦,毛泽东同志借新年献词发令“将革命进行到底”后,“打过长江去,解放全中国”的激昂口号,连同中共中央关于从老解放区选调5.3万名干部,分配到新区领导建设的决议,在太行山谷里回响时,在林县当区长的谷文昌二话不说就主动报了名。

  “文德,今年必将是中国历史翻天覆地的一个分水岭,关键时刻,共产党员更应当听从党的召唤!”谷文昌烤着火,说得热血沸腾,像报名时那样,字字铿锵。

  “不是说自愿嘛!”

  弟弟的话,弦外之音不言而喻。大哥早已前往山西谋生落户,他着实舍不得二哥谷文昌再远行。更何况二哥留在家乡做事,全家人还能经常见面。

  33岁的谷文昌这个时候正值上有老下有小。母亲年逾六旬,在当石匠的父亲去世后备尝艰辛,身体一直不好,他南下的话必然难以尽孝;两个女儿大的不到10岁,小的还在咿呀学语……解放了,分田了,日子一天好过一天,祖祖辈辈梦想中的好日子刚开头,何必离家千里再奔波呢?

  谷文昌说:“县委马书记、组织部蔡部长都带头报名南下哩。人家背井离乡来林县领导咱们闹革命,解放咱们之后又要随军南下,这是榜样哩!咱是共产党员,不能光顾自己,也要为党尽心,为江南老百姓的解放出份力!”

  这番话如同钢钎凿石,弟弟的心扉终被撞出了火花,他知道哥哥有着比太行山巉岩还刚的犟劲、比峡谷云天还高的理想。想到亲如手足的兄弟情分,他为哥哥的壮志远行送上了定心丸:“好,你放心去吧,家里还有我!”

  谷文昌就这样填写了“南征政民工作人员登记表”,在“家庭有啥困难”一栏里填上“没有困难”,在“家庭照顾的依托人姓名”一栏里写上“依托兄弟谷文德”。继而又联合6人向组织递交了一份写在烟盒背面的“保证书”:“每人家庭早有准备,不会拖后腿。阴历正月初九早饭集中十区署,保证当天下午报到平房庄。”

  那晚给老娘洗过脚捶过背,第二天一早给小女梳过头后,谷文昌就打起背包,出现在了郭家庄的欢送会上。他在会上郑重表态:“我已下定决心,不解放江南老百姓誓不回来!决不给家乡丢脸,决不辜负父老乡亲的期望!”

  谷文德哪能知道:他的哥哥历时大半年、从中原腹地长驱3000公里,风雨南下,九死一生。躲敌机空袭,避特务黑枪,掩埋起战友的遗体又奋力向前。铁路遭敌破坏后,就靠双腿走路,滑倒了再爬起,血泡溃烂,脚底鲜红的肌肉与鞋底黏在一起,军装上印出一片白花花的盐渍。途中肺病发作,又经酷暑暴雨,高烧纠缠不休……

  他更不知道,哥哥这一次远行,从体魄到灵魂都得以脱胎换骨,在进军福建途中所说的“不带私心搞革命,一心一意为人民”,成了他一生践行的誓言。

  二

  福建在哪里?福建是什么样的地方?

  1949年6月,谷文昌所在的长江支队到苏州后,才知并非留在苏州、上海,也不是拐个弯去大西南,而是继续南下去福建。明确最后的去向后,有人找来地图一看,不觉惊叫起来:福建偏远不说,连根红线(指铁路)也没有呀!有人还去书店买来相关图书,介绍福建的顺口溜很快就传开来了:“天无三日晴,地无三里平,人无三分银……”

  不切实际的故事越说越玄,越说越使北方人犯怵。有人瞻前顾后,心里打鼓;有人犹豫不决,称病要求留在苏沪。谷文昌却一往无前,党指向哪,他就奔向哪。

  接到兄长报平安的信后,谷文德便对福建省东山县那个海岛心心念念起来。1952年,他带着大侄女一路向东行,去看望据说已当了东山县县长的哥哥谷文昌。

  几天几夜的火车,再换乘汽车,辗转来到东海之滨。从八尺门海峡坐船跨海,海浪颠簸得他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。要是船能掉头,天边那个岛他可能就不去了。他想,一母同胞,哥哥在这孤岛进进出出,得吐多少回呢?

  出现在眼前的县长哥哥,脚蹬布鞋,身着褪了色的灰中山装,绝非他在老家乡下所想象的“呢子大氅叫备用,迎来送往不发愁”的干部形象。那时候,哥哥在东山县当县长,嫂嫂当县妇联主任,所谓的家,就是在县长办公室里搭个床铺。他来了,只能和县委通讯员同挤一个门窗吱嘎作响的房间。

  未见过大海的谷文德,幻想过东山的海岛风光,见到的却是个风沙呼啸的荒岛,心底竟有几分不信。晚上听得狂风呼啸,所居之屋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,随时都会被风浪吞没,便问同住的县委通讯员:“你们这里的风沙咋这么厉害?”

  通讯员回答他:“这还不算大,大的都能把房子整个给埋了。”

  谷文德在东山住了不到一个星期,就坐卧不安了,忍不住跟哥哥抱怨:“咱林县够艰苦了,没料到东山更苦!咱林县再苦,好歹树上叶子能吃,地里有野菜能挖,河里有水能喝。东山却到处光秃秃的,沙子能吃吗,西北风能吃吗,海水能喝吗?”

  哥哥却说:“咱离乡背井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吃上饭吗?共产党人不就是来救穷人的吗?”

  来一趟不容易,哥哥和嫂嫂都希望他多住几天。可谷文德实在待不下去,别说海岛上无处不在的海腥味让他反胃,出门还得戴风镜,否则只能让风沙把眼睛打肿打痛。他感到难以适应,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沙啊,怪不得东山的百姓称之为“沙虎”“风妖”!离开东山时,他带走了些小鱼干和虾米,带上了哥哥节衣缩食省下的一点钱。他觉得东山的条件太恶劣,能够建成哥哥说的美丽与富饶的地方吗?

  三

  谷文德回去不久,就听说东山发生了一场大战。如何个震惊世界,他不知道,只是听说毛主席表扬这是个大胜利,而且最欣慰的是,哥哥还活着!

  新中国成立后,福建还一直是前线,与台湾一水之隔的东山更是最前哨。谷文德又开始为哥哥牵肠挂肚,没过几年,他又来到东山。

  这次,他从老家带来了哥哥打小爱吃的山楂、杮饼。哥哥烟不离嘴,吃这些可以化痰,他一直都是关心哥哥的。他也照哥哥的吩咐,带来一把卸了柄的锄头,问:“你都当县委书记了,还要这把式干什么?”

  谷文昌憨憨地笑着:“老家的锄头我从小用得顺手,今后走到哪里都带上它,既能就地劳动,也好提醒自己别忘本。”

  谷文德握了握哥哥的手,伤痕累累,比自己的手还粗糙。

  在和通讯员及东山干部群众闲谈中,他已然知道,哥哥这双手,攀过沙丘,打过石子,筑过堤,种过草,植过树,捏碎过一个又一个天大的困难!哥哥还雄心勃勃地发起了改造自然的造林治沙之战,屡败屡战,听说还当众立下誓言:“不把风沙制服,就让风沙把我埋掉!”这样的官当得可真是苦,何必呢?他有不解,也有担忧。

  但他又看到,与自己第一次登岛不同,东山变样了,不说昔日充斥于耳的风沙咆哮声变弱了,时歇时续了,水贵如油及燃料紧缺的现象也不再让人揪心。最引人注目的是,原来的濯濯童山、千里荒滩有了丝丝绿意。人在东山,其实也难见哥哥的身影,他不是下乡调研去了,就是在开会,要么是在参加劳动,终日不得闲。有天难得在饭间多唠几句嗑,雷声忽至,哥哥二话不说披上雨衣,拿起锄头就冲出了门。他从此知道,在这个地方,雷声就是造林的命令,雷声一响,“一呼百应”。他有次跟着侄儿冒雨奔向就近的植树造林战场,嗬,从四面八方向雨阵中奔来的,是无数的群众和学生,几乎人人都没穿鞋。谁都说:谷书记就在前面和大家一起种树哩!

  谷文德感受到了哥哥在东山的威望,却也没忘记老母亲希望哥哥回故乡工作的愿望。回家前,他特地央求过兄嫂:“咱妈年纪大了,身体又不好,来不了东山,你们干几年调回老家,不是一样为人民服务嘛,顺道也满足咱妈的一个念想……”

  哥哥打断了弟弟的话:“当了共产党员、革命干部,就是四海为家,听从党的安排,不管落在什么地方,都要在那里生根开花。你也入党了,该明白这个道理。”

  那一次,哥哥陪着弟弟来到月光下的海边,思乡之情油然而生:“文德,你回去告诉咱妈,等东山像咱林县一样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树,我一定回去好好服侍她老人家。你说中不中啊?”

  月亮朗朗地照着兄弟俩。谷文德看见月光和海水一同在哥哥的眼里打转,闪烁得让他鼻子发酸。

  四

  谷文昌也不是忘情之人。那年观看潮剧经典戏《四郎探母》,戏里杨四郎有心过营探母,奈何关口阻拦,只能仰天长叹:“高堂老母难叩问,怎不叫人泪涟涟。”台下的谷文昌听得泪水直流,哽咽着对妻子说,不知道咱妈现在情况如何?

  谷文昌真是有心把母亲接到东山来养老,但风烛残年的老人无法远行,只好节衣缩食接连寄钱寄物,有时让孩子们寒暑假回老家代为尽孝。

  1962年2月中旬,谷文昌到北京参加大会,会后在回福建路上拐往大哥一家移居的山西长治市牛村,看望在这里过年的母亲。正值春节期间,他事先交代妻子带上孩子们从东山前来会合,弟弟也带着家小前来团聚。四代同堂,特地拍下了唯一一张家族合影。谷文昌夫妇和母亲住了一个来礼拜的窑洞,每晚都给老娘洗脚,听老人絮叨。

  谷文昌欢迎亲人们去东山参加植树造林。弟弟心有余悸的不是苦和远,而是晕船,哥哥却自豪地说:“八尺门海堤开建了,孤岛很快就可以变半岛,下次你再来,天堑变通途,就不用坐船了。还有啊,几年下来,东山比咱太行山还绿了,那些树四季不落叶呢!”

  河南林县那头的太行峡谷山多田少,相距不远的山西长治却有大片农田山田。谷文德曾想举家迁到长治去,希望当官的哥哥能帮助通融一下。谷文昌却说:“你是党员,又是村干部,得通过两边党组织批准,我无权过问。”

  各奔东西一年多,1963年夏天的一个傍晚,谷文昌在办公室里久不下楼吃饭。儿子上去叫他时,却见他一个人面对窗口泪流满面,接过父亲手头的电报,才知奶奶去世了。此时的东山,正逢大旱,繁忙的工作使谷文昌忠孝难以两全。他速速汇了钱帮助安排后事,又忍着悲痛投身到抗旱指挥工作中了。

  母亲走后那些年,谷文昌依旧每年给弟弟寄钱寄物。他知道,弟弟夫妇都是农民,又要抚养7个孩子,负担重。弟弟也知道哥哥负担不轻,5个孩子不管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,哥哥都一视同仁,连着嫂嫂娘家的亲人,得如何勒紧裤腰带啊。可是哥哥宁愿自己“瓜菜代”,也要时时接济他。

  五

  上世纪70年代后期,谷文昌难得地回了一次河南老家,给父母扫墓,看望乡亲们。

  接到哥哥时,弟弟开玩笑似的提醒:“哥啊,你都当局长了,也该有套像样的衣服啊。”

  哥哥则笑指身上有补丁的衣服说:“这不是挺好吗?我们是人民公仆,是干革命的,过分讲究穿着,就脱离群众了。”

  林县不少人都记得谷文昌的这次还乡,别说吃穿住行与村民无异,还因为带的衣物不多而受冻了。林县人还记得,谷文昌南下后不仅把中原的先进生产技术、工具介绍到福建东山,也把南方的好经验传播到林县。身在东海之滨,时时不忘太行山,在困难时期曾多次给家乡人民物资支援。

  1981年1月下旬,谷文德接到哥哥召唤的消息,急急赶到闽南漳州医院时,顿时呆住了:病床上那个形销骨立、肤色黧黑、白发满头的人,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胞兄吗?哥哥不过65岁,一向精力充沛,怎么就病危了?眼前的一切,让他忍不住放声大哭。

  积劳成疾的谷文昌,是在一次会上倒下而被“赶到”医院里来的,一检查,已是癌症晚期。受着病痛折磨的他,看着床前的弟弟,近乎喃喃自语:“莫哭莫哭,是人总有这一天。哥也没什么留给你的,床头这收音机,还有你看得上的衣物,就带回去留个念想吧。”

  谷文德哭道:“我不要你的收音机,我也不要你的衣物,我就要哥好好的。你知道,这些年我除了那次想迁入山西和老娘、大哥做伴,还有那双皮鞋,我从没向你开口要什么。我真的什么也不要,就要哥哥快点好起来,再回老家,乡亲们都等着你回去呢!”

  “哦,要求都没满足你,不怪我吧?”弟弟迁户山西之事,老家林县那边首先不放,说谷文德的村干部当得好,受到群众拥护。至于皮鞋,是东山驻岛部队发给兼任政委谷文昌的,但他从来不穿,而且宁愿给了警卫员也不给弟弟,只怕弟弟穿上皮鞋后自觉高人一等而脱离了群众。

  “不怪,一点都不怪,我也是党员,哥说得对……”谷文德泣不成声。

  谷文昌告诉弟弟,送他的这个收音机不是公家配的,是自己出钱买的:“这个收音机可以让人了解许多大事,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,老家那边可能还稀罕……”

  “你和老家那边的亲戚,不要怪我没帮上你们,共产党员不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一套,大家都得自力更生。你回去代哥给咱爸咱妈上一炷香,也告诉乡亲们,就说咱没给他们丢脸……”

  相比离别太久的故乡,谷文昌更放不下东山。这个海岛曾是那样的陌生,环境是那样的恶劣,现在却是那样的熟悉、那样的亲切。他从1950年到1964年,从35岁到49岁,向这个海岛献上了一生最美好的年华。如果还有来生,他真愿意与这片土地长相守。

  “我喜欢东山的土地、东山的人民。我在东山干了14年,有些事情还没有办好。我就不留骨灰了,都撒在东山吧,让我和东山永远在一起!”谷文昌的声音非常低,断断续续,几乎就只是口唇的气息。他似乎早有打算,流云潭影,来去无踪,只想化作春泥护花树。

  床边的谷文德已是满脸泪水,眼前这个人,不仅是自己的二哥、谷家的次子,更是共产党员谷文昌!

  六

  回到林县的谷文德,带着儿孙们来到了著名的红旗渠,告诉他们:1960年,林县人民以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情壮志,在太行山上劈山凿就红旗渠。那个时候,谷文昌带领东山人民“上战秃山头,下战飞沙滩,绿化全海岛,建设新东山”已见成效,并在东山建成红旗水库,移山填海建海堤——林县与东山远隔千里,但不同的地方,一杆红旗一样的迎风飘扬。

  虽然哥哥身上总有不少地方让做弟弟的不理解,甚至有怨气,但慢慢也就消解了。谷文德觉得哥哥行得正,是党的好干部。哥哥离世那些年,他“心悲兄弟远,愿见相似人”,期冀身边的干部们也有哥哥“不带私心搞革命,一心一意为人民”的样儿。

  1991年5月,福建省委作出“开展向谷文昌同志学习”的决定。谷文德知道了哥哥是党和人民认定的好干部,为之深深自豪,却从不利用哥哥的影响力来为自家谋私利。数年后,谷文德也去世了,去世前留下遗言,要带上哥哥所留的一件遗物,并叮嘱兄弟三人的子孙:“谷家子弟都要好好做人做事,不要玷污了谷文昌这个名字!”这对连枝带叶的同胞兄弟,生生死死都手足情深。

  2009年,谷文昌入选中央宣传部、中央组织部、中央统战部等11个部门联合组织评选的“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和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”。2019年,福建东山建起了“谷文昌干部学院”……

  今日,走上福建东山岛,这里已是旧貌换新颜。昔日的荒沙滩、赤山岗,早已变成了国家海滨森林公园;昔日的风吹石走,满目苍凉,如今已是一步一景,如诗如画。美丽的东山岛,记录下一段“誓把荒岛变绿洲”的峥嵘历史,也深深印刻着一名优秀共产党员的如磐初心与高尚精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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